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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中繭(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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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中繭(9)

“拉伊哈她怎麽了,你在騙阿塔西將軍嗎?”萊拉急切地問,娜紮特送阿塔西將軍的飛機離開後,讓其他女祭司都回危海,自己單獨帶著萊拉進入了中央神殿,此刻守護神殿的那位美少年被娜紮特遣開了,昏暗的大廳裏只剩她們兩人。

回答萊拉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。

“你的姐妹深受痛苦,而你卻只想著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男人!”娜紮特嫌惡地看著被打倒在地的萊拉,“這些天,你有想到過拉伊哈嗎?她在哪兒,她得了什麽病,她什麽時候才能回來,她……痛苦嗎?”娜紮特的眼眶紅了,這場景毫無疑問已經回答了萊拉的問題——拉伊哈真的死了。

“對不起……我……”萊拉想說她也想過,尤其是在自身也被阿塔西將軍折磨的時候,她甚至猜過是不是阿塔西讓拉伊哈生了病,但此刻她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。因為自己的確是想逃出去找莎塔碧將軍,而可憐的拉伊哈盡管已經死了,名字卻還被娜紮特拿來撒謊。

“這是我第二次打你,”娜紮特一把把萊拉從地上拽起來,又推到墻邊讓她倚著站好,“我第一次打你,是因為你盯著我看——你當時在羨慕我,對嗎?你羨慕我的長相,羨慕我化妝,穿得漂亮,對嗎?”

就算是斜倚著墻,萊拉還是比娜紮特高,但此刻娜紮特冰湖一樣的眼睛迫視著她,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只有五歲,囁嚅著說不出話來。

“你現在知道了,為什麽在阿波羅神殿工作的女祭司那麽漂亮,因為我們只不過是達官貴人們的玩物,你們都是婊子,而我是個老鴇!你羨慕一群妓女和老鴇子,嗯?

“我們為什麽會被選來阿波羅神宮,因為男人們會喜歡我們這樣的女人;我們為什麽會被選來危海,因為我們生不了孩子,我們身體有問題,你知道嗎?

“你以為是月神的旨意讓你成為女祭司的?我們從小就要接受頻繁的體檢,你以為是為了確保我們的健康嗎?神簽只會發給卵巢有問題的女孩,天選是為了確定我們的子宮也不正常!就算卵巢有問題,只要子宮不畸形,我們都當不了女祭司!”

萊拉呆呆地倚著墻壁,感到天旋地轉,眼前淚水橫流、面目猙獰的娜紮特的臉變成了無數個,一句句惡毒的話像神話中龍噴出的火,燒灼著萊拉的神經。

“你騙人——月神宮很好,姑姑們很照顧我們,教室和宿舍都很漂亮,到處都是鮮花,還能聽音樂學舞蹈,姐妹們相親相愛……”

萊拉竭力回憶住在月神宮中的幸福回憶,可隨著幸福一起浮上記憶之海的還有別的:一年級就開始接受季度體檢,六年級時班上女孩們開始來月經,但直到九年級自己才來,還是吃了姑姑們給的藥片後才開始出血,而且時間不準,日子也短,十年級時自己和一些女孩開始去月神宮中心醫院定期打針,十一年級時自己抽中了神簽,莎塔碧將軍看自己的眼神中隱隱的憐憫和寬容,阿塔西將軍罵自己婊子和下不了馬駒的母馬……

“你背叛了月神!”萊拉罵道,她渾身僵硬,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尾掙紮的魚,魚鉤牢牢地穿破了喉嚨,再用力地甩尾也無濟於事。

娜紮特冰湖一般的眼睛凝視著萊拉,湖中漾起一層層漣漪:是憤怒、是急切、是鄙視、是不甘心……

是真切的悲憫和同情。

娜紮特說的都是真話。

“卡夏麗和馬蘇雅她們……都知道這些了?”萊拉啞著嗓子問,喉嚨裏好像剛吞下一塊烙鐵那樣難受。

“我沒跟她們講過,但要是她們自己猜到了什麽,我也不意外,其實她們的生活還有些盼頭……還是不知道的好。”娜紮特的淚痕幹在臉上,她已經恢覆了平靜。

萊拉艱難地點了點頭:“那拉伊哈呢,她是被阿塔西將軍害死的嗎?”

“阿塔西這頭蠢驢的責任沒那麽大,”娜紮特嗤地一笑,擡頭盯著萊拉的臉,仿佛在看一個弱智,“拉伊哈生在這個國家就註定活不長。”

她轉過身去背靠著墻,取出一根煙聞了聞,又在手中揉搓了幾下,但並沒點火,而是把它扔在地上用腳尖碾來碾去:“政府把女人全關起來,選出有生育能力的去生孩子,沒生育能力的去當婊子——如果其他國家的女人也像我們一樣少,說不定也會這麽幹。但我們的醫療水平根本不行,政府又不肯在這上面花錢。幾次體檢沒查出來拉伊哈雖然卵巢和子宮都有問題,但並沒絕育——她只是生不了孩子,不是懷不上。天選時診療采用的是大數據智能機器人閱片,她的情況恰好是個例外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萊拉既疑惑又害怕,今天知道的秘密已經夠多了,但她預感到接下來還有更可怕的消息。

“她生病後在月神宮中心醫院治了好些日子,可是總不見起色,月神宮也沒替她申請遠程診療……後來她突發大出血,只好送去外面的醫院,當時還能搶救,但院長得知要準備五千毫升的血再做手術切除子宮,他就不肯了,不能生育的女人本來就沒有價值,做了手術後她連婊子也當不了,根本沒有搶救的必要。”

萊拉聽著娜紮特平靜的敘述,突然明白,如果拉伊哈沒被查出來身體有問題,賜婚給月神宮外的男人,她也早晚會死;當然,她文靜秀麗,相貌出眾,只要當了女祭司就一定會被選入阿波羅神宮——命運對她來說總是殊途同歸。

“對她來說,能平安度過一生的地方,只有危海,”娜紮特向萊拉側過頭,“所以我當初極力阻止你被選中……現在是個機會,我可以報告說你被傷得太嚴重,沒法再繼續工作了,你回危海去吧。”

“為什麽是我?”萊拉也把頭側向娜紮特,“如果你當初阻止拉伊哈被選上……現在證明我的體檢結論肯定是準確的,我並沒有那種危險。”想到自己身體有缺陷,想到自己即使和莎塔碧將軍私奔也沒辦法給他生孩子,想到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缺陷,想到他告訴自己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,要相信自己很完美,萊拉心痛如絞。

“你可能是我妹妹,萊拉,”娜紮特把高跟鞋踢掉,背靠著墻慢慢滑坐到地上,“當然也可能不是,女嬰被送進月神宮時有血緣資料,以防被指婚給自己的兄弟或者叔叔、舅舅,但是一旦選進危海,資料就被銷毀了,反正我們也生不了孩子,即使跟誰□□,也無所謂了,留著那些資料只會讓男人們有心理負擔——他們的年紀可比我們大多了。”

萊拉眼睛睜得老大,雙腿發軟,只能扶著墻坐下。她突然想起那天卡夏麗說她和娜紮特長得有點像,沒錯,一樣的黑色卷發,一樣的美人尖,一樣微微下垂的大眼睛,一樣飽滿的嘴唇和挺翹的小鼻子……但也不全像,娜紮特的臉部細節更加精巧細致,五官搭配更為和諧優美,如果說她像娜紮特,那就是像她在水中模糊的倒影,朦朧而稚氣,遠不如她本人那樣容光明艷、顛倒眾生。

“我遇見你時,你已經在危海了,”娜紮特嘆了口氣,“我查不出你的父母是誰,也沒法取你的DNA樣本去送檢,在我們國家,任何人跟女性做親子鑒定都是非法的——要知道,只要是女兒,即使是老婆通奸生下的,也是一筆財富,再說女嬰也沒法在外面待幾天,早早就得送來;如果是擔心月神宮指婚的女孩跟自己有血緣關系,那就是在質疑政府的安排,同樣是犯罪。”

娜紮特用不著說兩個女人做鑒定的情況,女人生下女兒就等於失去了她,根本沒有機會;姐妹在月神宮相認也不會被政府允許——如果彼此相認,就不會甘心因為嫁人而再次分別;如果彼此相認,就會尋找共同的父母兄弟;如果彼此相認,就會找到更多的姐妹、表姐妹、堂姐妹,女人們就會團結在一起——然後終有一天,會走上街頭,抗議沒有婚姻自由,沒法上大學,沒法自由出行,而警衛和軍隊卻下不了狠手鎮壓她們,因為她們將不僅僅是妻子、是財產,而是他們的姐妹和女兒。

“那之前呢,我的資料呢,我媽媽是誰,她在哪兒?”萊拉從前覺得母親並非不可或缺,因為她生來就享受著眾多姑姑和姐妹們的關愛,但經過了這些不幸,她渴望有人能擁抱她、撫慰她,包容她的一切羞恥與罪惡感,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,一切都沒關系。

這個人不能是她為了莎塔碧將軍而忽略過的姐妹們,不能是教導她要聆聽月神指示的姑姑們——既然月神宮僅僅是為了男人和政府而存在,那月神之名不過是場騙局!

一旦說出“媽媽”這個詞,她就開始為渴望母愛而全身戰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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